研究所時聆聽了林耀盛老師一場「真實創傷或創傷真實:創傷的心理分析與療癒歷程」演講,腦子思緒紛飛,有對自己生命創傷經驗的回應、有對助人工作的省思、有對心理療癒意義的再建構……


因為這些撞擊,讓我想好好整理自己的紛亂思緒,於是有了這篇文章。


林老師並不是否定過去心理研究、精神病理學對創傷的界定與類化,但他認為需要再思(Second Thought),回到現象學的觀點,思考過去心理領域對經歷創傷、受苦人簡化他們經驗為一個診斷名詞~PTSD是否適切。當人的創傷、受苦經驗被簡易的歸類為一個疾病類別時,同時我們也離開受創者的真實經驗越來越遠。


受創人的經驗是真實的;對他而言、對他的生命來說,創傷經驗是真實發生過,深深撞擊他的生命,甚至可說是將他的生命破壞,使他產生了生命被錯待、被錯置的傷口。當精神病理過度簡化真實經驗,不在乎真實經驗時,被真實創傷的記憶被迫註銷,無以言說,當人無法表達生命真實有過的經驗時,取而代之的是空白。生命變成一段段的空白,零散而片段。


而心理治療、精神醫療所做的所謂「治療」,其實是企圖掩蓋受創者的傷口,以消解症狀作為療癒的因應策略。無論是藥物治療、行為治療皆是希望受創者回到生活功能面,迅速回到常態世界、常人所認為的「正常」、「理當」的生活態度上。


創傷總會發生兩次。第一次往往發生得太快、太突然,無以理解。第二次則是延遲效應,是透過他人傷口的影像話語或自身錯肩而過的遭逢,那尚未理解的創傷幽靈又會回返到存活者身上,探詢受創義理。那麼,「創傷究竟是意味著一種和死亡的遭逢,還是一種不斷與苦難續存的掙扎經驗?」(林耀盛,2005)


於是,「需要去忘記」(need to forget創傷)和「不斷地記得」創傷(constant remembering)間的分裂,給出了一道名為「憂傷」(melancholia)的深淵 。


林老師也提到社會上對受創者、悲傷者總有一套呆板的「悲傷樣版」。意思是說,社會上的人總很輕易的說:「已經過了那麼久了,也該走出來了」、「事情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多想」、「時間會沖淡一切」…..


所以當受創者、悲傷者因為自己獨特的需求而無法照著社會的樣版走時,就容易被歸類為異常、需要幫助、疾病…等。究竟是社會能接納的異質性太低?還是受創者真的需要治療?


真實的創傷經驗(無論是何種形式的創傷)都是又龐大又沈重的經驗,猛然的撞擊早讓生命七零八落,這哪是對精神科醫師說的那兩三句話可以表達的?那豈是心理治療師安排的幾次晤談可以言盡的?那豈是三兩次對朋友的對話分享可以拋擲的?

何時我們的生命不再是創作本,而變成極其無聊、單調的抄寫本?只能說著同質性的語言來表達自己:「我很好,謝謝你」、「沒什麼」、「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不然能怎麼樣?」

被過度、近於不人道的人道主義的催化下,世界不斷的強調「成長」,甚至以極快的速度下,要求遭遇驟變、重大傷痛的受創者要正向化、成長化。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便要求人們「走出悲痛、傷心」。(電視新聞播放著記者的旁白:希望朋友們的生日祝福,可以讓倪汀諾不要帶著悲傷回美國….)失去厚度的生命經歷、表面化的行為判準,究竟為生命的傷痛提供了什麼療癒?

河合:「感覺輕飄飄的,就因此能得到治療。」一般人都有這樣強烈的錯覺。但真正的「療癒」,是要拼了命換來的。 ——原來如此的對話〈「療癒」的恐怖〉

沒有拼了命,沒有以血和肉、汗和淚所換來的療癒,只不過是安慰劑,或者說是簡化了人身心靈性的複雜性。

受創者的創傷影像是很真實的,即使我們都知道記憶是會騙人的,談到記憶,如果以解構主義的說法,記憶本身是不存在的,所有的記憶都是透過「以記憶之名」而被敘說。也就是說,記憶是斷裂的,總是透過與記憶相關連的人事物而被構連起來,故記憶只有存在於我們的敘說裡,記憶敘說其實是一種見證的行動。談到記憶的現身脈絡,在心理學裡會提到一個觀念叫「情節記憶」,就是在災難之後,我們會透過感官知覺記住災難的臨現經驗,亦即在災難中受過心身創痛的生還者,對於災難整個事件的感官部分記憶往往是揮之不去,影像、聲音、氣味或是光線,都會使其想起創傷的經驗。這種情節記憶最明顯的時間座標就是「紀念式的反應」。(林耀盛,2005)

於是,記憶成為提醒「創傷的符號」。這也是社會之所以打造「遺忘機制」的原因,當記憶提醒著傷痛、當記憶喚醒創傷經驗,總是那麼的令社會感到焦慮驚慌。於是,心理治療所謂的療癒便被社會放在維護「道德倫常」的功能上,人們有意無意的認為懂心理、學心理、做助人工作的,便是能將人始終放在常軌上,不要出亂,不要讓社會付出任何成本的工具。

不能否認的,有一大宗的心理治療專業人士,也是把自己定位在這裡。 


「對於創傷事件的悲悼意義而言,最根本的義理就是一種個人責任的召喚,是一種人性的挑戰;無論生命是如何的殘缺難圓,努力地嘗試在生命世界裡真實過活,就是創傷事件的終極悲悼意義。」(林耀盛,2005)


過去的主流論述對悲悼是抱持「服喪觀點」,意味著面臨死亡或失落事件,悲悼憂鬱情緒顯現的自然性。但更重要的是需貫串修通(working through)。修通是一種回看、串連、獲得義理、完形的歷程。在這歷程中,將會看見生命如何遭逢死亡與苦難,又如何的喪失原始慾望,在經歷一次次的破滅後,生命如何艱辛的重整。


經過這場演講後的思想,我終於稍微理解了自己的傷痛為何無法終止的原因,原來是內在最深的渴望一直無法實現、無法承認,或者那出於本我的慾望一直被命運破壞,使我那份希望能有穩固依靠的渴望與慾望屢次毀滅,我從來沒有經驗過的便是這個~沒有一個人會不棄不離的在我身邊.....我身邊沒有一個有穩定關係的人,沒有父母、手足、伴侶、孩子……

 

如果,生命的離家是為了返家,我的離家卻是注定了~永遠失去了家。

 

過去,我常感覺生命的空洞,那些空洞的位置全是創痛記憶,但因創痛記憶無法言宣、無法現聲、無力處理,我被迫註銷。無法言談,便無法拋擲,所以生命老是沈重重,拖不動般的疲累。

 

生命記憶中的第一次斷裂(創傷傷口),是三四歲時被父親丟給陌生人的家庭,獨自面對一陌生環境和不友善的對待。每當回憶這傷痛時,影像總會停留在我哭喊著:爸爸爸爸…..伸手想抓他,他卻越走越遠。

 

第二次生命的斷裂(傷痛),感覺自己生命的出錯,是被奶奶、同父異母的姊姊們猛烈的責打。曾經,被她們將我的頭大力推向電風扇、拿我的頭撞向牆壁、脫光我的衣服用衣架鞭打我、大力掐住我的脖子拼命對我咆哮:為何不去死?

 

死亡的威脅從6歲就跟著我,一個孩子能做什麼滔天大罪讓她所謂的家人要置她於死?

 

為何所謂的家人卻不愛我?我在無數的歲月裡哭訴著。

 

後來,和死亡擦身而過,我成為死亡之下的存活者,但父親卻意外的被死亡帶走。成為我生命的第三個斷裂,重重的傷口。 

 

成人後,失戀、失婚都只是提供一個類似情境,被喚醒的皆是如鬼魅般一直在陰影處跟著我的早期創傷傷口。

我知道傷口底下深層的慾望、渴望可能此生都無法實現了,或許就是悲悼吧!或許就是允許自己的哀慟,或許就是接受它的無法實現,即使無法找到何以生命如此出錯的原因,仍是不放棄重整生命,不放棄向生命宣告我的確存在過、存在著。也許不似所謂的常人,也不能剝奪我存在的位置與空間。

 

我的確就是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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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絢慧諮商心理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