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時刻刻提到不友善的社會,現在還專篇來談不友善的社會,恐怕有人會想:社會有這麼不友善嗎?我們社會不是一個很有愛心的社會嗎?不是一直樂於助人嗎?捐款數字就相當驚人呀?
在我的定義裡,不理解、不尊重、不給予一些人合理的生活空間需求,就是不友善。沒有理解、沒有尊重的給予,並不能算友善,只能算是施捨,算是可憐他們。施捨與可憐都是有條件的,有價值態度的,並不是一個常態的尊重與理解,當然給予的空間與協助就會忽有忽無,像天氣一樣的陰晴不定。
社會的不理解所造成的心靈傷害,常讓我覺得嘆為觀止,也體會到同理心的付出是困難的,像是:
「你都有了保險金,有錢了,還難過什麼?」一位媽媽這樣安慰失去丈夫的女兒。
「太太沒了,再找一個不就好了!」一位哥哥這樣安慰失去妻子的弟弟。
「誰不難過?但難過能當飯吃嗎?」一位兒子這樣安慰失去丈夫的媽媽。
「小孩沒了,代表沒人來向你們討債。」一位友人這樣安慰失去孩子的父母親。
有些人會認為自己是出於好意與關心講的安慰話。正因如此,許多人仗著自己是出於好意而大放厥詞,絲毫不顧慮喪親者的感受與心情,好似他是出於好意與關心,別人就沒有理由不高興與不接受。我們要特別留心的是,沒有人有權力拿著自己的好意與關心去侵犯另一個人的生命,甚至糟蹋另一個人的尊嚴、漠視另一個人的感覺。
「我是為你好」的遊戲在社會上玩得熱烈。不知曾幾何時,我們剝奪每一個人的自主權,不認為人有能力與權力去決定關乎他生命的事,我們不相信別人有能力,也以為自己站在「旁觀」的角度,看的最清楚與最瞭解怎麼做最好,卻不知,每一個人都是帶著自己過往的經驗,與自己的價值體系在解讀與詮釋我們所遇到的事物,沒有一個人是抱持著「全然的客觀」在處理事情。即使是助人者亦是,助人者也是帶有過去自身助人經驗、受過的專業特性,及獨特價值體系的養成過程,來判斷或詮釋他人問題的所在與需要。
他人提供的其實是一種經驗,一種處理方法,一種看法,一種資源,但這些都不能取代當事人自己的看法、感受與決定權。
我常聽到,人們在協助或安慰別人時,態度強硬,語氣堅決的說:「我是為你好,才這樣說、才這樣做。你要是聽我的,就不會這麼慘痛。」但奇妙的是,承受的人感受到的不是關懷與安慰,反而感受到的是壓力,好似不照這樣做這樣辦,就是不接受別人的好意,就會傷害彼此的關係。
然後,當事人委屈做了,但始終鬱鬱寡歡,因為那不是他心裡真心實意想要做的事。也讓生命的滿意度,自我認同感、自尊節節敗退,一蹶不振。
社會文化對每一個人都深具影響,而社會文化對悲傷的觀點與態度在悲傷者調適悲傷過程也佔有很大的影響因素。說明白點,悲傷歷程中,社會周遭人如何反應回應、如何給予支持與安慰,給予多少的空間與時間允許哀悼悲傷等等態度與作法,將影響一個人順利的走過悲傷,還是變得更難跨越。
我記得有一陣子我在網路上成立「月光舍~失落哀傷關懷網」家族,期望藉網路的無遠弗屆和更多失落哀傷的人接觸,並提供適當的安慰與支持。同時間,我也很好奇,以台灣為例,又有多少相關失落悲傷關懷的家族被成立呢?於是,我搜尋,確實看見一些相關家族,有個家族,是醫療系所學生組成的,專門為了提供醫療相關資訊的。這家族讓我決定要多看看內容,因為我看見一個在徘徊在墮胎與否的女孩在這家族的留言。
女孩很年經,19歲,雖說已滿18歲可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但畢竟還未真正的踏入社會,也未真正獨立的可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壓力。女孩很惶恐,想詢問墮胎的過程會經歷什麼,但同時可看出她充滿徬徨、不知所措又無能為力的文字。她說男友的父母來找她,要她不要耽誤了他們孩子的前途,他們不可能要這個孩子,於是硬逼女孩墮胎。女孩說她愛這個孩子,但她沒有辦法自己一個人爭取把孩子留下來,她也很害怕男友父母的惡言相向,她不敢讓自己的任何家人、朋友知道,擔心他們失望、擔心與生氣。
女孩的這篇留言引起很多人的回應,沒有人真的告訴女孩墮胎會歷經什麼,也沒有人告訴女孩能去哪裡找一個專業的助人者或是一個專業安全的醫院多加瞭解。所有的留言分成兩派,一派言論在於告訴女孩墮胎是對的,因為那種男孩沒用,那種父母狠心,這孩子生下來不會幸福;另一派言論則是,強調墮胎是殺生,是不對的,不道德的,是造孽,這一派出言恐嚇與威脅女孩不可這麼做。
女孩見到這麼多留言,只說些謝謝之類的話,便數天沒再出現。
隔好幾天,我再瀏覽這家族時,意外看見女孩再度留言,女孩說,她做了決定,已經拿掉了孩子,她的身心俱疲,罪惡感揮之不去,她很愛她的孩子,但同時又因為自己懦弱無法保護孩子而痛苦不已。
回應文中,沒有人關心這女孩的身心狀態,也沒有人說什麼有益處的協助資源,這些回應中,有人說:「希望你記取教訓」,有人說:「妳知道自己做錯了吧!希望妳以後不要笨了!」,也有人說:「既然做了,也沒辦法挽回了,妳就忘了這件事吧!忘了那個男人。」
我看了不禁搖頭,這無疑給了女孩一個無間地獄,在她身心俱疲時再推她入深淵。可以理解,這女孩的悲痛在許多人眼中是咎由自取的,也可以猜想得到,許多人一定覺得這女孩是笨蛋。但我搖頭嘆氣的是,基於一個人的立場,基於一個人道的關懷,難道關心一個人遭受意外的打擊與傷害有這麼的難嗎?
於是,我發言了,我認為我們不是法官,即使是法官也很難論定誰是誰非,姑且不論這件事誰對誰錯,這女孩受傷、受怕是真實的,當這女孩受過墮胎及男友的背叛的悲痛後,女孩來這兒跟大家說謝謝並交代自己的決定,卻沒想到得到的回應是大家盡情的批判,連點安慰與關心都沒有,這時候的身體該如何修養,這時候的心理如何復原,生命又要如何重建,不是更重要嗎?
我可想而知這女孩的悲傷原本已是困難跨越的,因為社會對墮胎女性的拒絕接納、拒絕面對、拒絕撫慰、拒絕同理、拒絕給予哀悼的機會,都可能使女孩的悲傷面臨更惡化與更複雜的狀況,影響的不只是她對一個小生命的愧疚,還有她對人生的無望、對人的不再信任、對愛的懷疑。
為了維持道德,便可以不顧人受傷的事實嗎?假借正義與道德的傷人舉動就可以被接受嗎?曾經聽過一個母親為了讓孩子學會偷東西是不好的,將孩子的小拇指打斷,她很擔心孩子變壞,成了一個惡人,但這個"擔心"卻讓她成了那個傷害孩子最重的人。
信念再崇高、願景再美好,都不能當作傷人生命、傷人尊嚴的理由。希特勒不就因為覺得猶太人不好、次等,不就因為想要創造他心中想要的優越民族、優越血統而濫殺了千千萬萬無辜的猶太人。
人的偏執與人的自以為是,同樣都可以是傷人與殺人的利器。
我們社會對一些情況的失落、悲傷同樣有我們偏執與自以為是的看法,不僅漠視這些失去,也剝奪這些人獨特的哀傷需求,像是自殺者的遺族,被懷疑與指責一定是哪裡不好才讓家人自殺,因此總拋向猜疑的眼光。而他們的憤怒、他們的悲痛往往也是不被允許表露的,他們隱藏這秘密都來不及,又何來機會可以表達呢?
幼童過世的家庭也是,孩童的死亡也常被投以指責的眼光,即使許多狀況真是出於大人的疏忽或蓄意傷害,讓人忍不住的指責批判,但也有許多父母是找不到原因的失去孩子,孩子失蹤、孩子突然的猝死、孩子在公共空間發生意外、孩子先天上的疾病…..這些父母不僅也承受了外人的質疑,同時,他們對自己無法保護孩子的自責與愧疚也使得他們的悲傷難以表達,也難以得到社會的關心。
特殊原因的死亡也常讓人難以啟齒,遭來人們的側目,像是AIDS,SARS,一些感染疾病。
有時,就連家中接二連三有人過世,都可能遭來社會環境的非議,像是被冠上:受詛咒的家庭、罪有應得的家庭、沒有福報的家庭等等,讓這些家庭的悲傷成為大家說長道短的話題。我接觸許多喪親者,許多人(很高的比例)都曾告訴我,在家中有一個人過世後,家中不知怎麼的有兩三個長輩或親戚也陸續過世,這種感覺很糟,好像家裡一直在辦喪事,街坊鄰居的態度也是東躲西躲,像是怕沾染什麼晦氣。
這些對死亡的錯誤態度與認知,都可能讓喪親者的悲傷蒙上厚重的陰影,相對的,也不會幫助我們的社會對生命、對死亡有更多的認識與學習。
所以,或許可以這麼說,當社會對生命與死亡的認識與接納度不夠時,我們提供給喪親者的支持與友善,恐怕也會是不足的。
如果社會對生命與死亡的認識及接納更廣、更深,受益處的,絕對會回歸到個人身上,我們誰也無法得知自己或親人將以什麼狀態離世,我們也無法預料是我或者親人必須面臨一個人度過悲傷的日子,若我們有個健康的社會,能給予支持與允許悲傷,並能接納人的生命腳步因死亡發生所帶來的停歇與重新出發,我想,我們就不用這麼擔心與害怕一個人面對悲傷時的孤單與令人窒息的封閉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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