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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理心無疑是修煉陪伴功夫的基礎,就像是學習任何武術功夫前的蹲馬步。失去了同理心,陪伴等於沒有發生。

任何人要能走進另一個人的生命故事中,貼近他的經驗,在那些片段、零散的敘述中,或模糊難懂的姿態中,對他的生命經驗仍然保持開放,願意帶著自身的情感、感受力、敏感度去體會與靠近,這並不容易。這關係到傾聽者、參與者自己是否也能接納自我在生命有所情緒經驗時的內在歷程,無論內在經驗到何種情緒感受,都不以消音、抹煞、註銷來處理,也不視為是不重要的小題大作

事實上,深度同理心能敏感到細微與隱微的情緒變化,體察這些細微而隱形的情緒變化,才更能看見一個人的獨特性,也更深入的理解個別性的情感,而不是只用「公共樣版」、「公播版本」來解釋人的情感生活與情緒內涵。

能有深度同理心的陪伴者,本身必須能夠敏感於自己情緒生活的細微差異及內在感覺而不為苦。這樣的敏感,能讓陪伴者對自身所產生的衝突或非合理行為有較多的接納與覺察。而不會因著自身的恐懼、衝突與想要對抗,而對抗了求助者所正在經歷的恐懼、衝突與非合理反應。

對自己有高度同理的陪伴者有較佳的能力可以瞭解並調整改變自己的內在反應,也較能夠將專注的陪伴他人深入探索內在反應,而非僅注意在外顯的行為或外顯的問題上。

有一大段時間,即便現在亦然,為了想要持續的磨練我自己的同理心,想更專注的看清楚各種情緒起伏、擺動與內涵,我總是把自己生活中的隱微心情拿出來仔細觀看,細細的體察與辨識自己的情感究竟處在哪個位置、哪個狀態。這樣的舉動讓不知脈絡的人受不了,覺得我真是一個庸人自擾的人,這點情緒也不算什麼,過去不就算了嗎?為什麼要專注定睛觀看呢?

像是我有好幾年專心關注自身的悲傷經驗,而步上悲傷議題的寫作與專業工作上。我總是不厭其煩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描述著悲傷經驗中人的情緒變化,與持續性的觀察悲傷中人的情感需求與反應。然而,我仍會或多或少接收到人的訊息:「妳真的很感性,一點點小事人家覺得沒什麼,也會被妳提出來寫」、「妳太敏感了,這樣對妳生活不好吧!」

當然我瞭解,這是個體情緒經驗與悲傷經驗被社會長期漠視下的反應,「情緒無用論」、「悲傷無益論」在我們社會是常出現的聲音。只是,我也疑惑研究情緒為什麼不能像研究人體器官一樣,讓人細細研究與剖析呢?為什麼把情緒拿出來用放大鏡看,就容易惹來人們的不舒服呢?

其實,不過是反應出我們社會對於情緒的恐懼,與無能為力感

我很清楚無論觀看情緒的過程引來什麼感受、反應,這都是我願意接受的,對我來說,這是追求美麗同理心所要付出的代價,我不能在觀看別人的情緒變化前,不看自己的;也不能在恐懼貼近自己的情緒情況下,卻說要去貼近別人的情緒與生命經驗。細細觀看自我生命經驗的累積,生命才能增長厚度,不然生命經驗也只是始終停留在表層,無法深入,或是只是跳過、跳過,卻始終不知道脈絡與源由。

無法深入自己內在情感層,也就無法靠近另一個人的生命內在去理解他的情感,理解他的生命脈絡。

因此同理心的關鍵,乃在於一個人對於情緒的掌握與瞭解,不會逃避,不會恐懼,瞭解情緒的發生必有其原因,有其歷史與脈絡。

如果一個人較能貼近自己的情緒,感受自己的感覺,他在別人的遭遇中,在別人的生命經驗中,便較能細緻、敏睿的體會出情緒的發生與變化,而不會落入評價情緒,與忠告規勸的狀態。

而當一個人對情感越熟知,越能掌握情緒,也就越能分辨出複雜的情緒,他被情緒反噬的機會便會減少。因為情緒不會在他失能,逃避的情況下,越演越烈的成為一個情緒的怪獸,與情緒的風暴,而在不經意時將他吞噬與淹沒。

過去,我在臨終病房的服務工作,讓我鍛鍊出不同於學院式(理論為主的教育模式)的同理心。因為在死亡面前,病人與我都知道,死亡不是我們可以改變與對抗的,終點就在前頭,說再多的大道理與社會習慣性的勸慰,都像是一種迴避與疏遠。

特別是,病人在臨終的過程,話語不多,無論是因為生理的因素(虛弱、疼痛不適)或是心理的因素(疲累、無望或是悲傷),甚至可能因為靈性的因素(對生命的疑惑與思索)而如此,如果仰賴話語內容獲得線索來進行同理心,往往無法進行。

所以,在臨終病房時,我讓自己跟著病人主體走,病人沉默,我便感受沉默中的氣息;病人遙望窗外,我便體會遙望窗外的感受;病人沉思,我便感受病人沉思中的情緒變化。我從病人的眼神與表情,去體會他的感受,不急著跳開或轉移他的狀態。

我在那段日子,體會一種「共在」,也體會一份生命與生命的共振,和情緒的感染力量

因為不需關注未來,我開始不再以「頭腦」去分析與判斷怎麼做才是對未來最好的,而是專注在現在,此時此刻的當下,在我眼前的這個人,他有著什麼樣的表情,有著什麼樣的姿態,有著什麼樣的氣息,散發著什麼訊息。他想跟我說什麼,在這一刻的共處,他正在展現什麼樣的生命面貌讓我參與。

對於臨終病人而言,他已沒有「新」的事物再進入生命,因此,他必須回看生命,去細細的思量他的一生究竟經歷了些什麼,如何走到這一刻的。於是,我聆聽他們說生命的過往,在聆聽他們說生命故事時,我眼前似乎有一個特別的空間,引領我與他們走進時光的奇異隧道,穿越了隧道,我彷彿成為他們過去的見證者,看見他們生命如何的經歷、如何付出、如何受傷、如何撐過來。更多的時候,我在他們敘說生命時,就像一部精彩的生命傳記影片在我眼前上演。

因為有「畫面」,我可以進入畫面,感受畫面傳遞出的情感與情緒。因為聽見故事的脈絡,我也瞭解了生命過程中許多的選擇與決定,都是必然發生的,也是必然存在的。

就如,你在任何一部戲劇中深入一個主角的內心世界,連結與體會他的處境與各樣的遭逢,你會從心底升起一份對他的明白與理解。你會從他的位置與角度去揣摩他所經歷到的世界,與他所做的各種行為背後那些說不出的原因,與他所在乎的需求或渴望。

你將不是在腦袋裡判斷,評價他的行為有多令人厭煩,或是多惹來困擾。也不是簡單的就評價他是正向思考或負向思考,你不會三言兩語的就想論斷一個人一輩子的生命歷程。你的內心會油然而生對生命的尊敬與瞭解。

於是,你可以回應這一份懂,帶著一份尊敬的心

同理心並不能解決任何人們所認為的問題,同理心的重要之處,乃在於建立一份信任的關係。並且透過同理心,陪伴者使用自己本身的覺知,回映給被陪伴者他的處境與狀態,與他所經歷到的情感歷程。

許多人都會問,就只能用同理心嗎?難道,助人沒有更快的捷徑或技術嗎?

如果,助人仍然求快,與求成效,那麼,就不是真正的關心人,只是想解決問題。只想解決問題,是不需要用心,當然也就省力省事些。用了心,人就會感覺到疲累,也會感覺到耗竭。

只是,我還是想再次的說明,每一個人都有其生命的成長歷程與背景,事實是,人活到成年,每個人都有一套生存之道,也都有其固定的價值觀與對事物的定見。當人遇到困擾與問題時,他也會傾向使用他過去已知,使用過的方式來因應。

當遇到超過個體所能因應的範疇,而過去的因應方式都不堪使用,人就會發生危機,遇到人生的逆境與困擾。

但是,當遇到所謂的逆境與困擾時,真的就能瞬間的接受事實嗎?就能立刻調整他所困住之處,重新發展出一個新的生命狀態與模式嗎?

往往沒有這麼容易。

人會有抗拒之心,想要否認逆境與困擾的發生,也會拒絕接受令他痛苦的事實,對於那些陌生的處境,他無法立刻的調整自己去應對陌生的處境,他需要歷程,需要掙扎,需要沈澱,也需要反思,與重新學習。

而這個人需要有人陪伴,也需要有人參與在這一段不容易的過程,看見他的生命真真切切遇到的苦與痛,也看見他的摸索與掙扎的深刻面貌。人都需要這一份的陪伴,與參與。

在走一段漫長的重建之旅時,這個人會願意誰陪伴他?這個人會願意接受誰的參與與影響?答案是,那個真正懂他的人。

而這一份懂,就是建立在同理心上。

因此,若沒有懂,沒有體會到對方生命核心中所在乎、所追求、所不放棄的渴望,及期待被滿足的需求,那麼,你所輕易給出的建議與看法,可能只是一份干擾,與過度評價的傷害。

如果你從來不曾瞭解,從來不曾聆聽,從來不曾接觸,你確實會恐懼,也會有很多想像。但那樣的恐懼與想像,在沒有重新瞭解與建構的情況下,只會變成無知的成見,與自以為是的評斷。

而我們的社會,無情與自以為是的評斷,從來沒減少過。

而我認為那是一種「父權社會」的現象與影響。

「父權社會」強調男性力量,要理智、重批判,強調如何塑造不倒金剛,能因應強敵,不屈不饒。相信唯有強,可以抵擋一切,所以要強,是父權社會普遍的價值。

在「父權社會」裡,母性力量是隱身的,是消音的。不論男性女性,都被塑造成要強、要競爭,為了生存,要像父性權威一樣的重理智、擅批判,不認輸也不認錯。所以社會裡、家庭中對愛與撫慰一無所感,經驗性的生命故事,不被聆聽與同理。「你不能就是你有問題」、「你不能照著人的期待就是你不夠好」,長久下來,這個社會沒有貼近心的能力,沒有撫慰痛苦的慈悲與寬容,只剩戰鬥與攻擊。

也連帶著,造成我們社會中的家庭,一個一個的家沒有溫暖,不知道如何創造親近,與真正家的感覺。

這一切,仍是和同理心的缺乏有關係。

因為,同理心是感受的能力,也是感動的能力。能感覺感受的存在,也能被感受撼動,這是需要有一顆柔軟的心,而不是一顆頑強與堅固的心。當心被一層一層銅牆鐵壁擋住、隔離,一個人只剩理智的腦在運作,他就無法以感受與人連結,以情感與人共鳴。

如此的疏離與遙遠,使他陪伴不了人,人也陪伴不了他。

這個人,勢必絕對的孤獨。

但確實有人選擇這樣的孤獨,因為他已不相信他的心可以被觸摸,也不相信他的感覺可以被瞭解,更不相信他是被愛的。因為過去的傷害與否定,他寧可選擇相信理智。杜絕了情感,一切變得簡單多了。

只是,若是成為一個陪伴者,他是必須選擇成為一個有感受,也有溫度的人。他奉獻了自己的覺知,讓自己可以接受另一個生命的撼動,也接受另一個生命與他的生命共同交織出對生命的領悟與理解。

世界,總是比我們所知道的,要大更多。生命,總是比我們所理解的,要深奧更多。

我仍然相信,面對生命,是需要尊敬以待,無論他是什麼樣的背景、角色、身份與形象。如果你對生命有既深且廣的接觸,你是無法輕視任何生命的。

其實,對我而言,同理心不是一個技巧,而是一份對生命的尊重態度,與一份願意靠近生命的柔軟姿態。

當同理心不再只是技巧,而是一個人的生命態度,與能夠靠近生命的溫柔力量,同理心才真正的人與人的關係中發生,真正的有了影響力。

同理心並不是同情心。同情心是以上對下的優越位置自居,看待生命的態度是評價與可憐。同情心並不帶理解,只是以自認為好的方式想改善他人的生命與生活狀態。

同情心是急迫想解決令人感到痛苦的事,但同理心是陪伴痛苦中的人;同情心是立即的想給些什麼改變情況,同理心是陪著對方摸索與學習他能改變的方法;同情心是包含慈悲,卻不一定包含尊重,同理心是包含慈悲,同時包含尊重;同情心是分辨不出什麼情緒是自己的,什麼情緒是對方的,同理心則是可以知道什麼是自己的情緒,什麼是對方的情緒。

同理心也不是同意。同意是觀點上的認同,也是一份贊同。但同理心發揮時,仍是保有自己的價值觀與對事物的看法,不因觀點與價值判斷的不同,而在價值觀與意識上有所爭辯,並且,穿越價值觀與認知觀點的不同,仍可以感受對方之所以有這些價值觀與觀點的源由,也就是內心深層的感受與過去的經驗所帶來的影響。

真正的同理心是可以使人獲得力量與一份與人的連結。商業性的操作使用的同理心只能說是技法,是為了利益目的而造作出來的,達成目的後,並不會讓人感到生命的力量與尊重。同理心的品質與使用者的目的是大大有關。

同理心其實是人類被造物主賦予的天賦之一,與生俱來,一歲大的孩子就可以因為聽到別的孩子的哭聲而同感到難過。隨著長大,孩子開始瞭解每個人都有情緒,也能漸漸瞭解痛苦來自於複雜的情境與原因。但現代生活世界的功利、競爭,與崇尚成功與菁英,以及人際的疏離與失去連結,再加上家庭若在教養過程錯失培養孩子同理心的環境,也忽略學習同理心的必要,確實會讓人失去同理心能力,也對同理心一無所知,毫無發展。

更令人遺憾的是,若是孩子在幼童時期便開始遭受慘無人道的對待,甚至經歷過於無情的暴力傷害,可能使孩子形成扭曲的認知認為無情對待他人與對他人施暴不算是傷害,而是理所當然的懲罰。這亦是缺乏同理心下的現象,情感冷漠,對於他人的受苦沒有任何感覺,我想在我們的社會,已經越來越常出現的社會現象。

在我小時候的教育處境,便可能塑造孩子失去同理心。我記得國小二年級(民國七0年),小學導師(一位年紀很大的女老師),為了矯正有一些家庭衛生習慣未建立的小朋友,學會穿內褲,而當眾檢查。要每一個小朋友,不論男生女生,都要當眾掀起自己的外裙,或脫下外褲,來證明他有沒有穿內褲。若是沒有穿著的小朋友,則會一一被拉上台前,要求他們不准拉上外褲或外裙,讓他們的私處暴露在外,然後當眾羞辱他們,要小朋友輕視他們,取笑他們。

當時我八歲,我對這個現象難以忍受,也難以瞭解,只有恐懼與難過。我雖然沒有受懲罰,但坐在台下看著台上被羞辱的同學,甚至有同學已經在哭泣,我卻在台下無法做什麼來讓這個情況改善。我感覺到很難受,很難過,但什麼都不能做的我,只能把頭低下,不要盯著他們,希望可以減少傷害他們。

這種教育方式,很有嚴厲警告的效果,不出幾次,已經全班都穿上內褲,但是,在那樣的處境下,如果一個孩子被長期教育應該要取笑那些同學,應該要不顧那些人的感受與尊嚴,任意的糟蹋他們,並且要對他們的受傷與痛苦莫不吭聲,慢慢的,孩子會變成越來越情感冷漠,同學被打、被懲罰都是活該,即使不認同也不再願意讓自己的有所感覺。當然也無法發揮同理心關懷他人。因為那將成為沒有必要的反應。

想想,我們的周遭環境,有多少的處境與情景,是在要我們成為一個情感冷漠,與對他人的痛苦沒有反應的人。

有時候,我們在生活中無論是面對家人、面對伴侶、面對同仁、面對朋友,我們在關係中感覺到的失落與失望,正是因為關係中缺乏同理心,關係中存在的是相互指責與攻擊、忽視與怪罪、控制與反控制,這樣的情況中,關係將會失去連結,無法靠近,而瀕臨破裂。

同理心在關係中是絕對重要的成分,有了同理心,關係中的兩個人才能體會對方的感受,也才能透過對方非語言訊息,來捕捉對方的情緒,而不是僅僅想透過語言,以認知的方式互動來往。

如果,你願意發展同理心,學習同理心,什麼時候開始都不晚,只要,你開始願意不排斥、不恐懼情緒,也開始願意自覺自己的情緒變化與感受,那麼,實現能夠感受他人的感受,與理解他人的感受,使兩人的關係親近,便在不遠處了。



  本文作者:蘇絢慧

  【當傷痛來臨:陪伴的修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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